第五章_白夜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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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

  喧闹声从出了电车车站检票口便没停过。

  大学男生竞相散发传单。“××大学网球社,请看一看。”由于一直扯着喉咙高声说话,每个人的声音都又粗又哑。

  川岛江利子没有收下半张传单,顺利走出车站,然后与同行的唐泽雪穗相视而笑。

  “真夸张,”江利子说,“好像连别的大学也来拉人呢。”

  “对他们来说,今天是一年当中最重要的日子呀。”雪穗回答,“不过,可别被发传单的人拉走哦,他们都是社团里最底层的。”说完,她拨了拨长发。

  清华女子大学位于丰中市,校舍建于尚留有旧式豪宅的住宅区中。由于只有文学院、家政学院和体育学院,平常出入的学生人数并不多,加上都是女孩子,不会在路上喧哗。遇到今天这种日子,附近的住户肯定会认为大学旁不宜居住,江利子这么想。与清华女子大学交流最频繁的永明大学等校的男生大举出动,为自己的社团或同好会寻找新鲜感与魅力兼备的新成员。他们带着渴望的眼神,在学校必经之路徘徊,一遇到合适的新生,便不顾一切展开游说。

  “当地下社员就好,只要联谊的时候参加,也不必交社费。”类似的话充斥耳际。

  平常走路到正门只要五分钟,江利子她们却花了二十分钟以上。只不过,那些纠缠不清的男生的目标都是雪穗,这一点江利子十分清楚。自从初中与雪穗同班,她对此便已习以为常。

  新社员争夺战在学校正门便告终止。江利子和雪穗走向体育馆,入学典礼将在那里举行。

  体育馆里排列着铁椅,最前方竖立着写有系名的牌子。她们俩在英文系的位子上并排坐下。英文系的新生约有四十人,但位子超过一半是空的。校方并没有硬性规定开学典礼必须出席,江利子猜想,大多数新生的目的大概都是参加典礼之后举行的社团介绍。

  整个开学典礼只有校长和院长致辞,无聊的致辞使得抵挡睡意成为一种折磨,江利子费尽力气才忍住哈欠。

  离开体育馆,校园里已经排好桌椅摊位,各社团和同好会都在高声招揽社员。其中也有男生,看样子是与清华女子大学联合举办社团活动的永明大学学生。

  “怎么样?要参加什么社团?”江利子边走边问雪穗。

  “这个嘛……”雪穗望着各式海报和招牌,看来并非全然不感兴趣。

  “好像有很多网球和滑雪的。”江利子说。事实上,光是这两种运动就占了一半。但绝大多数既不是正式的社团,也不是同好会,只是一些爱好者聚在一起的团体。

  “我不参加那种。”雪穗说得很干脆。

  “哦?”

  “会晒黑。”

  “那是一定的……”

  “你知道吗?人的肌肤拥有绝佳的记忆力。听说,一个人的肌肤会记住所承受过紫外线的量。所以,晒黑的肌肤就算白了回来,等到年纪大了,伤害依然会出现,黑斑就是这样来的。有人说晒太阳要趁年轻,其实年轻时也不行。”

  “哦,这样。”

  “不过,也别太介意了,如果你想去滑雪或打网球的话,我不会阻止的。”

  “不会啊,我也不想。”江利子连忙摇头。

  看着好友人如其名,拥有雪白的肌肤,她想,的确值得细心呵护。即使她们在交谈,男生依旧如发现蛋糕的苍蝇般前仆后继。网球、滑雪、高尔夫、冲浪——偏偏都是些逃不过日晒的活动,江利子不禁莞尔。自然,雪穗不会给他们机会。

  雪穗停下脚步,一双猫眼微微上扬,望着某个社团的海报。江利子也看向那边。在那个社团摆设的桌前,有两个新生模样的女生正在听社员解说。那些社员不像其他社团穿着运动服。无论是女社员,或者应该是来自永明大学的男社员,都穿着深色西装外套,每个人看起来都比其他社团的学生成熟,也显得大方出众。

  社交舞社——海报上这么写着,后面用括号注明:“永明大学联合社团”。

  像雪穗这样的美女一旦驻足,男社员不可能忽略,其中一人立刻走向她。

  “对跳舞有兴趣吗?”这个轮廓很深、称得上好看的男生以轻快的口吻问雪穗。

  “一点点。不过我没有跳过,什么都不懂。”

  “每个人一开始都是初学者,放心,一个月就会了。”

  “可以参观吗?”

  “当然可以。”说着,这名男生把雪穗带到摊位前,把她介绍给负责接待的清华女子大学社员。接着,他回过头来问江利子:“你呢?怎么样?”

  “不用了。”

  “哦。”他对江利子的招呼似乎纯粹出自礼貌,一说完便立刻回到雪穗身边。他一定很着急,生怕自己好不容易取得的介绍人身份被其他人抢走。事实上,已经另有三个男生围着雪穗了。

  “去参观也好啊。”有人在呆站着的江利子耳边说道。她吓了一跳,往旁边一看,一个高个子男生正低着头看她。

  “啊,不了。”江利子挥手婉拒。

  “为什么?”男生笑着问道。

  “因为……我这种人不适合跳社交舞,要是我学跳舞,家人听到一定会笑到腿软。”

  “这跟你是哪一种人无关,你朋友不是要参观吗?那你就跟她一起来看看嘛。光看又不必花钱,参观之后也不会勉强你参加。”

  “呃,不过,我还是不行。”

  “你不喜欢跳舞?”

  “不是,我觉得会跳舞是一件很棒的事。不过,我是不可能的,我一定不行。”

  “为什么呢?”高个子男生惊讶地偏着头,但眼含笑意。

  “因为,我一下子就晕了。”

  “晕?”

  “我很容易晕车、晕船,我对会晃的东西没辙。”

  她的话让他皱起眉头:“我不懂这跟跳舞有什么关系?”

  “因为,”江利子悄声继续说,“跳社交舞的时候,男生不是会牵着女生让她转圈圈吗?《飘》里面,有一幕戏不就是穿丧服的郝思嘉和白瑞德一起跳舞吗?我光看就头晕了。”

  江利子说得一本正经,对方却听得笑了出来。“有很多人对社交舞敬而远之,不过这种理由我倒是头一次听到。”

  “我可不是开玩笑,我真的很担心会那样啊。”

  “真的?”

  “嗯。”

  “好,那你就亲自来确认一下,是不是会头晕。”说着,他拉起江利子的手,把她带到社团的摊位前。

  不知道身边那三个男生说了什么,在名单上填完名字的雪穗正在笑。她蓦地看到江利子的手被一个男生拉着,似乎有些惊讶。

  “也让她来参观。”高个子男生说。

  “啊,筱冢同学……”负责接待的女社员喃喃道。

  “看来,她对社交舞似乎有非常大的误会。”他露出洁白的牙齿,对江利子微笑。

  社交舞社的社团参观活动在下午五点结束,之后,几个永大男生便约他们看上的新生去喝咖啡。为此而加入这个社团的人不在少数。

  当天晚上,筱冢一成来到大阪城市饭店,坐在窗边的沙发上,摊开笔记本,上面列着二十三个名字。一成点点头,觉得战果还算不错,虽然不是特别多,至少超过了去年。问题是会有几个人入社。

  “男生比往年都来得兴奋。”床上有人说道。

  仓桥香苗点起烟,吐出灰色的烟雾。她着双肩,毛毯遮住胸口。夜灯暗淡的光线在她带有异国风情的脸上形成深深的阴影。

  “哦?”

  “你没感觉?”

  “我觉得跟平常差不多。”

  香苗摇摇头,长发随之晃动。“今天特别兴奋,就为了某一个人。”

  “谁?”

  “那个姓唐泽的不是要入社吗?”

  “唐泽?”一成的手指沿着名单上的一连串名字滑动,“唐泽雪穗……英文系的。”

  “你不记得了?不会吧?”

  “忘是没忘,不过长相记得不是很清楚,今天参观的人那么多。”

  香苗哼了两声:“因为一成不喜欢那种类型的女生嘛。”

  “哪种类型?”

  “一看就是大家闺秀。你不喜欢那种,反而喜欢有点坏的女生,对不对?就像我这种。”

  “哪儿呀。再说,那个唐泽有那么像大家闺秀吗?”

  “人家长山还说她绝对是处女,兴奋得不得了呢。”香苗吃吃地笑了。

  “那家伙真是呆瓜一个。”一成苦笑,一面大嚼起客房服务叫来的三明治,一面回忆今天来参观的新生。他真的不太记得唐泽雪穗。她的确给他留下了“漂亮女孩”的印象,但仅止于此。他无法准确地回想起她的长相。只说过一两句话,也没有仔细观察过她的言行举止,甚至连她像不像名门闺秀都无法判断。他记得同届的长山很兴奋,但直到现在,他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她。

  留在一成记忆里的,反而是像跟班似的和唐泽雪穗一起来的川岛江利子。素面朝天,衣服也中规中矩,是个与“朴素”这个字眼非常吻合的女孩。

  记得应该是在唐泽雪穗填参观名单的时候,川岛江利子站在不远处等待。不管有人从她身旁经过,还是有人大喊大叫,她似乎都不放在心上,仿佛那样的等待对她而言甚至是舒适愉快的。那模样让他联想起一朵在路旁迎风摇曳、无人知其名字的小花。

  像是想摘下小花一般,一成叫住了她。本来,身为社交舞社社长的他,并不需要亲自招揽新社员。

  川岛江利子是个独特的女孩,对一成的话作出的反应完全出乎他意料,话语和表情令他极感新鲜。

  在参观会期间,他也很留意江利子。也许应该说不知不觉就会在意她,目光总是转向她。或许是因为她在所有参观者中显得最认真。而且,即使其他人都坐在铁椅上,她自始至终站着,可能是认为坐着看对学长学姐不够礼貌。

  她们要离开的时候,一成追上去叫住她,问她作何感想。

  “好棒。”川岛江利子说,双手在胸前握紧,“我一直以为社交舞已经落伍了,但是能跳得那么好,真是太棒了。我觉得他们一定是得天独厚。”

  “你错了。”一成摇头否认。

  “嗯?不是?”

  “不是得天独厚的人来学社交舞,而是在必要时跳起舞来不至于出洋相的人留了下来。”

  “哦……”川岛江利子有如听牧师讲道的信徒,以钦佩、崇拜交织的眼神仰望一成,“真厉害!”

  “厉害?什么厉害?”

  “能说出这种话啊,不是得天独厚的人来跳舞,而是会跳的人才得天独厚,真是至理名言。”

  “别这样,我只是偶然想到,随口说说。”

  “不,我不会忘记的。我会把这句话当作鼓励,好好努力的。”江利子坚定地说。

  “这么说,你决定入社了?”

  “是的,我们两个人决定一起加入,以后请学长多多关照。”说着,江利子看着身旁的朋友。

  “好,那也请你们多多指教。”一成转向江利子的朋友。

  “请多指教。”她朋友礼貌地低头致意,然后直视一成的脸。

 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看到唐泽雪穗,真是一张五官端正精致的面孔——他留下了这样的印象。

  然而,当时,他对她的猫眼还产生了另一种感觉。现在回想起来,他发现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感觉,才让他认为她不是一般的名门闺秀。

  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微妙得难以言喻的刺。但那并不是社交舞社社长无视她的存在,只顾和朋友讲话而自尊受伤的样子。那双眼睛里栖息的光并不属于那种类型。

  那是更危险的光——这才是一成的感觉,那光中可以说隐含了卑劣与下流。他认为真正的名门闺秀,眼神里不应栖息着那种东西。

  自开学典礼以来,已经过了两个星期。

  上完英文系的第四堂课,江利子便和雪穗结伴前往永明大学。从清华女子大学出发,搭电车约三十分钟便可抵达。社交舞社的联合练习于每星期二、五举行,但清华女子大学社员并不在校内练习,所以她们今天是第四次。

  “但愿今天可以学会。”江利子在电车里做出祈祷的动作。

  “你不是已经会跳了吗?”雪穗说。

  “不行!我的脚都不听话,我快跟不上了。”

  “讲这种丧气话,筱冢学长会失望哦,他那么热心地邀请你入社。”

  “这样讲,我就更难过了。”

  “听说社长直接招募的社员,就只有你一个。也就是说,你是VIP.别辜负人家的期待呀。”雪穗露出取笑的眼神。

  “别这么说,我会有压力。不过,为什么筱冢学长只找我呢?”

  “因为看上你了,肯定。”

  “那怎么可能!如果是雪穗的话,我还能理解。更何况,社长已经有仓桥学姐了。”

  “仓桥学姐啊,”雪穗点头,“他们好像在一起很久了。”

  “长山学长说他们从一年级就在一起了。听说是仓桥学姐主动追求,不知道是不是真的。”

  “也许吧。”雪穗再次点头,显然不怎么惊讶。

  筱冢一成和仓桥香苗是公认的一对,这件事江利子第一次参加练习时便知道了。香苗亲昵地直呼筱冢的名字,而且像是故意要向新社员炫耀般,跳舞时身体紧贴着筱冢。其他社员对此毫无异议,反而证明了他们的关系。

  “仓桥学姐可能是想向我们示威吧。”雪穗说。

  “示威?”

  “向大家声明:筱冢学长是我的。”

  “嗯……”江利子点点头,认为或许真是如此。她非常明白那种心情。

  一想到筱冢一成,江利子便感到胸口有点发烫。她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不是就叫恋爱。但是,当她看到他和仓桥香苗恋人般的举止时,心情的确难免失落。如果这是香苗的目的,那么她已取得了全面成功。

  然而,从二年级学姐那里得知筱冢一成的身份时,她认为对他有恋爱的感觉根本是笑话一桩。他出身位列日本五大制药公司之一的筱冢家族,是筱冢药品董事的长子,现任社长是他伯父。换句话说,他是地道的豪门公子。这种人物竟然近在身边,这件事对江利子而言有如天方夜谭。所以,她把他主动接近自己,解释成公子一时兴起。

  两人在永明大学前的车站下车,一出车站,和煦的风便抚上脸颊。

  “今天我想先走,对不起。”雪穗说。

  “有约会?”

  “不,有点事。”

  “噢。”

  不知从何时起,雪穗偶尔会像这样和江利子分头行动。江利子现在已经不再去刨根究底了。以前她一度曾穷追不舍,结果被雪穗断绝来往。她们之间闹得不愉快,只有那一次。

  “好像快下雨了。”抬头看着阴沉的天空,雪穗喃喃自语。

  可能是因为在想心事,没注意到挡风玻璃何时开始沾上细小的水滴。刚意识到下雨了,玻璃便已被雨水打湿,看不见前方了。一成赶紧用左手扳动操纵杆想启动雨刷,马上察觉不对,换手握方向盘,以便扳动右侧的操纵杆。绝大多数进口车即使方向盘位在右边,操纵杆等位置仍与日本国产车相反,上个月才买的这辆大众高尔夫也不例外。

  出了学校大门、走向车站的大学生,无不以书包或纸袋代替雨伞挡在头上,匆匆赶路。

  他不经意间瞥见川岛江利子走在人行道上。她似乎毫不在乎白色外套被淋湿,步伐悠闲一如往常。平时总是和她形影不离的唐泽雪穗今天却不见人影。

  一成驾车驶近人行道,减速到与江利子的步速相当,但她一无所觉,以同样的步调节奏走着。可能在想什么愉快的事,她嘴角挂着浅笑。

  一成轻按了两次喇叭,总算让江利子朝这边看来。他打开左侧车窗。“嗨!落汤鸡,我来替你解围吧。”

  然而,江利子没有对这个玩笑露出笑容,相反,她板起面孔,加快脚步。一成急忙开车追上。“喂!你怎么了?别跑啊!”

  她不但没停下,脚步反而更快了,连看都不看他一眼。他这才发现自己好像被误会了。

  “是我!川岛!”

  听到有人喊她,她总算停了下来,一脸惊讶地回头。

  “要搭讪,我会找好天气,才不会乘人之危。”

  “筱冢学长……”她眼睛睁得好大,伸手遮住了嘴。

  川岛江利子的手帕是白色的,不是全白,而是白底有小碎花图案。她用小碎花手帕擦过淋湿的手与脸,最后才轻拭头颈。湿透的外套脱下来放在膝盖上,一成说放在后座就好,她却说会沾湿坐椅,不肯放手。

  “真的很对不起,太暗了,我没有看到学长。”

  “没关系,那种叫人的方式,难怪会被误以为是搭讪。”一成边开车边说。他准备送她回家。

  “对不起,因为有时候会有人那样跑来搭讪。”

  “哦,你很红啊。”

  “啊,不是的,不是我。和雪穗在一起,走在路上时常会有人搭讪……”

  “说到这个,难得今天你没跟唐泽在一起。她不是来练习了吗?”

  “她有事先走了。”

  “所以你才落了单。不过,”一成瞄她一眼,“你为什么步行?”

  “啊?”

  “就刚才。”

  “我得回家啊。”

  “不是,我是问你为什么没有跑,却在走。其他人不都在跑吗?”

  “哦,我又不赶时间。”

  “不怕淋湿吗?”

  “可如果跑,会觉得雨滴猛地打在脸上,就像这样。”她指着挡风玻璃。雨已经转大。打在玻璃上的雨滴飞溅开来,又被雨刷刷落。

  “不过可以减少淋雨的时间啊。”

  “依我的速度,顶多只能缩短三分钟吧。我不想为了缩短这么一点时间,在湿漉漉的路上跑,而且可能会摔跤。”

  “摔跤?不会吧?”一成笑出声来。

  “不是开玩笑,我经常摔跤。啊,说到这个,今天练习的时候我跌倒了,还踩到了山本学长的脚……山本学长虽然叫我不用放在心上,可一定很疼。”江利子伸出右手轻揉百褶裙下露出的腿。

  “习惯跳舞了吗?”

  “一点点。不过还是完全不行。新生当中就数我学得最慢。像雪穗,感觉已经完全像个淑女了。”江利子叹气。

  “马上就会跳得很好的。”

  “会吗?但愿如此。”

  一成在红灯前停下车,看着江利子的侧脸。她依然一脸素净,但在路灯照耀下,脸颊表面几乎完美无瑕。简直像瓷器一样,他想。她的脸颊上粘了几根湿头发,他伸手过去,想把头发拨开。但她好像受到惊吓,身子一震。

  “抱歉,我看到你头发粘在脸上。”

  “啊!”江利子低声轻呼,把头发拨到后面。即使在昏暗中,也看得出她脸颊微微泛红。

  绿灯了,一成发动汽车。“你这发型什么时候开始留的?”他看着前方问。

  “哦?这个?”江利子伸手摸摸被淋湿的头,“高中毕业前。”

  “想来也是,最近好像很流行,还有好几个新生也是剪这个发型。是不是叫‘圣子头’?也不管适不适合,每个人都这么剪。”

  他说的是中长发、额前披着刘海、两侧头发向后拢的发型。这是去年出道的女歌手松田圣子的招牌发型,一成不太喜欢。

  “不适合我吗?”江利子畏畏缩缩地问。

  “嗯,”一成换挡,转弯,完成操作后才说,“老实说,是不怎么适合。”

  “啊?”她频频抚摸头发。

  “你很满意?”

  “也不是,只是,这是雪穗建议的,说这样很适合我……”

  “又是她,你什么都听唐泽的。”

  “没有啊……”

  一成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江利子垂下视线,突然间有了一个主意。他瞄了手表一眼,快七点了。“接下来你有什么事?要打工吗?”

  “啊,没有。”

  “可以陪我一下吗?”

  “去哪里?”

  “别担心,不会带你去什么不良场所。”说着,一成踩下油门。

  他在路上找到电话亭打电话。他并没有告诉江利子要去哪里,看她略带不安的样子是一种乐趣。

  车子在一栋大楼前停下,他们的目的地是位于二楼的店面。来到店门口,江利子惊得双手掩口,向后退去。“这……为什么来美容院?”

  “我在这里剪了好几年头发,老板的手艺很高明,你尽管放心。”交代了这些,他便推着江利子的背,打开店门。

  老板是个蓄着仁丹胡、年过三十的男子。他曾在多项比赛中获奖,技术与品位颇受好评。他向一成打招呼:“你好!欢迎光临。”

  “不好意思,这么晚还跑来。”

  “哪里哪里,既然是一成先生的朋友,几点到都不嫌晚。”

  “我想请你帮她剪头发。”一成伸手朝江利子一比,“帮她修剪一个适合的发型。”

  “没问题。”老板打量江利子,露出发挥想象力的眼神。江利子不由得感到羞涩。

  “还有,”一成对旁边的女助手说,“可以帮她稍微化个妆吗?好衬托她的发型。”

  “好的。”女助手信心十足地点头。

  “对不起,筱冢学长,”江利子浑身不自在,忸怩道,“我今天没带多少钱,而且,我很少化妆……”

  “这些你用不着担心,只要乖乖坐着就是。”

  “可是,那个,我没跟家里说要上美容院,太晚回去家里会担心的。”

  “这倒是。”一成点点头,再度看向女助手,“可以借一下电话吗?”

  “好的。”助手应声把柜台上的电话拿过来。电话线很长,可能是为了剪发中的客人接听方便。一成递给江利子。“来,打电话回家,这样就不会挨骂了吧?”

  或许是明白再挣扎也是白费力气,江利子忐忑着拿起了听筒。

  一成在店内一角的沙发坐下等待。一个高中生模样的打工女孩端上咖啡,她留着平头般的发型。一成看了有些惊讶,但的确相当适合她,一成不禁感到佩服,同时认为这种发型以后或许会流行起来。

  江利子会变身为什么模样?一成十分期待。如果自己的直觉没错,她一定会绽放出隐藏的美丽。为什么会对川岛江利子如此在意,连一成自己也不太明白。第一眼看到她,他便受到吸引,但究竟是哪一点吸引了他,他却说不清。唯一能够确定的,便是她不是别人为他介绍,也不是她主动接近,而是他靠自己的眼光发现的女孩。这个事实给他带来极大的满足,因为他过去交往的女孩,都不出前两种类型。

  仔细想想,这种情况好像不仅止于男女交往,一成回顾过去,浮现出这种想法。无论是玩具还是衣物,全是别人准备好的。没有一样东西是自己找到、渴望并设法取得的。因为所有东西都已经事先为他准备好,很多时候,他甚至没有想过那些究竟是不是他要的。

  选择永明大学经济系,也很难说是出自他本身的意愿。最主要的理由是许多亲戚都毕业于同一所大学。与其说是选择,不如说“早就决定好”更贴切。

  就连选择社交舞社作为社团活动,也不是一成决定的。他父亲以妨碍学业为由,反对他从事社团活动,唯有社交舞或许会在社交界有所帮助,才准许他参加。还有……

  仓桥香苗也不是他选择的女人,是她选择了他。清华女子大学的社员当中,从他们还是新生时起,她便最为漂亮出众。新社员第一次发表会由谁当她的舞伴,是男社员最关心的一件事。有一天,她主动向一成提议,希望他选她作为舞伴。

  她的美貌也深深吸引一成,这项提议让他得意忘形。此后他们搭档并再三练习,旋即成为恋人。但是,他想……

  自己究竟爱不爱香苗,他并没有把握,反倒像是为可以和一位漂亮女孩交往、有肌肤之亲而乐不可支。证据就是遇到其他好玩的活动时,他经常牺牲与她的约会,且并不以为可惜。她经常要他每天打电话给她,他却时常对此感到厌烦。

  再者,对香苗来说,她是不是真的爱自己也颇有疑问。她难道不是只想要“名分”吗?有时她会提起将来这个字眼,但一成私下推测,即使她渴望与自己结婚,也不是因为想成为他的妻子,而是想跻身筱冢家族。无论如何,他正考虑结束和香苗间的关系。今天练习时,她像是对其他社员炫耀似的把身体贴上来,这种事他实在受够了。

  正当他边喝咖啡边想这些事情时,女助手出现在他眼前。“好了。”她微笑着说。

  “怎样?”

  “请您亲自确认。”女助手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。

  江利子坐在最里边的椅子里。一成慢慢走近,看到她映在镜子里的脸,顿时大为惊叹。

  头发剪到肩上的部位,露出一点耳垂,但并不显得男孩子气,而是凸显出她的女性美。而且,化了妆的脸庞让一成看得出神,肌肤被衬托得更美了,细长的眼睛让他心荡神驰。“真是惊人。”他喃喃地说,声音有些沙哑。

  “很怪吗?”江利子不安地问。

  “一点也不。”他摇着头,转向老板,“真是手艺精湛,了不起。”

  “是模特儿天生丽质。”老板笑容可掬。

  “你站起来一下。”一成对江利子说。

  她怯怯地起身,害羞地抬眼看他。

  一成细细打量她全身,开口说:“明天你有事吗?”

  “明天?”

  “明天星期六,你只上午有课吧?”

  “啊,我星期六没有排课。”

  “那正好。有没有别的事?要跟朋友出去?”

  “没有,没什么事。”

  “那就这么定了,你陪我出去吧,我想带你去几个地方。”

  “咦?哪里?”

  “明天你就知道了。”

  一成再度欣赏江利子的脸庞和发型,真是超乎想象。要让这个个性十足的美女穿什么样的衣服才好呢?——他的心早已飞到明天的约会。

  星期一早上,江利子来到阶梯教室,先就座的雪穗一看到她,便睁大了眼睛,表情顿时冻结,似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。“……你怎么了?”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,声音难得有点走调。

  “发生了很多事。”江利子在雪穗身边坐下。几个认得她的学生也满脸惊讶地朝她这边看。感觉真好。

  “头发什么时候剪的?”

  “星期五,那个雨天。”

  江利子把那天的事告诉雪穗。向来冷静的雪穗一直露出惊讶的表情,但不久,惊讶就变成笑容。“那不是很棒吗?筱冢学长果然看上了你。”

  “是吗?”江利子用指尖拨弄侧面剪短的头发。

  “然后你们星期六去了哪里?”

  “星期六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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